怀念华劭先生

世界上叫我“小王”的那位老人走了。

今天（周四）上午下课后，看微信，突然看到一条震惊的消息：华老师走了。

我有些发呆。

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在我的记忆中，华老师是唯一叫我“小王”的人，亲切、随和。

一般和我亲近的人叫我的名字，正式一些的叫我的全名，李锡胤老师喜欢叫“***同志”，当然，他称呼其他人也是这种风格。

我于2005-2009年在黑龙江大学攻读俄语语言学博士学位。我是班上年龄最小的，没有成家，也不是黑龙江本地人，所以就很受各位老师的关照和偏爱。华老师之所以叫我“小王”，估计与此有关。

在黑大念书的时候，有幸赶上了华老师给我们讲授普通语言学，教材是先生的大作《语言经纬》。当时先生已经75岁了，但是仍然精神矍铄，声若洪钟，字正腔圆。当时我们每周一次课，每次课一上午，接近3个小时。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何况对于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华老师充满热情，将厚厚的一本书从头到尾讲完了，并且细致入微，甚至书上的非常罕见的错别字都给我们标注出来（我们用的是《语言经纬》2003年的第一版）。现在看到我们当年在每页上面的批注，上课情景，历历在目。

我觉得，虽然市面上普通语言学的书很多，但是真正有内容、有思想、有见地、不随波逐流的，华老师的大作肯定是其中之一。

《语言经纬》语言很朴实，不故弄玄虚，没有太多云里雾里的术语，普通语言学线索梳理得非常清晰。这就像华老师的为人：朴实、真诚、平易近人。

先生大作是一座宝库，值得深入挖掘，这一点可以用我自身的经历来证明。

华老师《语言经纬》中有貌似平淡的一句话：

“这种隐蔽的、未直接表示出来的说话人，叫做‘内在的自我’。设法寻找其表现形式，以了解说话人的思想，是语用学中有意思的课题。”

后来，这句话被我借题发挥，成就了我的博士论文，也可以说，成就了我。

不过遗憾的是，“设法寻找其表现形式，以了解说话人的思想”，这项工作远未穷尽。

华老师是我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委员会的主席。当时本来要和我一起答辩的同学临时推迟答辩，我就很荣幸地（？）占用了两个人的答辩时间，和答辩委员会犟嘴，犟了整整一上午。

承蒙华老师和其他答辩委员会成员的错爱，我的论文被评为黑大优秀论文，然后是省优秀论文，（当时曾说要奖励一万还是两万的，因为我不在黑龙江省工作，这笔奖金就不了了之）最后成了2011年全国百篇优秀论文的提名论文。后来我的第一部专著、第一个国家社科基金项目，都与博士论文、与华老师《语言经纬》中的那句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我对华老师心存言之不尽的感激。

不止如此。求学期间，几次去华老师家里请教，华老师很客气，笑呵呵地和我“探讨”问题。华老师是一个非常纯粹的学者，对知识有着一种孩子般纯朴的渴求。他耐心地听我胡说，不时地给我解疑答惑。

华老师的有着开放的、海纳百川的学术胸怀。他曾给我们说过，哪怕论文中内容有错的地方，只要能够“自圆其说”，那么就是一篇合格的论文。后来，直到我更多地接触了科技哲学，我才明白华老师这句话的分量。

华老师对学术非常认真。记得我在论文里引用了一段话，是转引的，没有查证出处，就照本宣科地写进去了。后来，华老师找到我，说：“小王啊，你这段话我怎么在书里没找到呢？”后来给我指出了真正的出处。这既让我觉得惭愧，更让我觉得震撼。做学问的认真、扶掖后辈的尽心，不过如此。我现在还保留着博士论文答辩会员会的评语草稿，是华老师亲笔手书。通常说，答辩意见都是一些套话，但是短短200多字，上面有多处修改、增删。可以想想，当时华老师是怎样逐字逐句推敲斟酌。

我曾经引用过一段俄语原文，华老师也引用过，我想试着自己翻译出来，结果我用了接近300字，华老师的译文只用了不到200字。可以说，这是天壤之别了。把一个道理言简意赅、一针见血地讲出来，是一种炉火纯青的境界。

华老师不乏幽默。是的，幽默是一种智慧。有一次去华老师家，发现素朴的家里有一台庞大的壁挂液晶电视，显得有些突兀。他笑笑说，是孩子给买的，“要拉动内需”。要知道，在2008年前后，“拉动内需”还是一个很“时髦”的词汇。

遗憾的是，毕业之后，只有开会或出差时回黑大时见过华老师。现在，他走了，不会再有谁亲切地、慈爱地叫我“小王”。

华老师走了，留下深受先生恩泽的我，在深深地怀念。

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