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9 阅读 2020-12-17 15:22:17 上传
以下文章来源于 今日语言学
在以往的汉语史研究、工具书编纂、诗歌辑录中,(北齐)高昂《征行诗》“垄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中的“垄种千口羊”常被引作“垄种千口牛”,且被当作“口”称量“牛”的例证。如刘世儒(1965:88)讨论量词“口”时,就引作“垄种千口牛”;《汉语大词典》“口”字第二十五个义项“量词。用于牲畜”,引此诗作“垄种千口牛”;逯钦立(1983:2257)录高昂《征行诗》也作“垄种千口牛”。
南北朝时期是量词“口”称量动物的初始阶段,而出自北齐《征行诗》“垄种千口羊”中的“口”是称量动物的较早用例,所以常被当作典型例句引用。而我们认为引作“垄种千口牛”值得商榷。原因有以下两点:
首先,《征行诗》“垄种千口羊”反映的是一个神奇的历史传说“垄种羊”,文献中记载甚夥,如:
(1)宋膺《异物志》云:秦之北附庸小邑,有羊羔自然生于土中,候其欲萌,筑墙绕之,恐兽所食。其脐与地连,割绝则死。击物惊之,乃惊鸣,脐遂绝,则逐水草为群。(《史记•大宛列传》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
(2)有羊羔生于土中,其国人候其欲萌,乃筑墙以院之,防外兽所食也。然其脐与地连,割之则死,唯人着甲走马及击鼓以骇之,其羔惊鸣而脐绝,便逐水草。(《旧唐书•拂菻列传》)
(3)垄种羊出西海,以羊脐种土中,溉以水,闻雷而生,脐系地中,及长,惊以木,脐断,便行啮草,至秋可食。(元•刘郁《西使记》)
(4)楚石大师为沙门尊宿,尝从驾上都,有《漠北怀古》诸作。余尝读其“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之句,疑以为羊可种乎?因以问师,师曰:大漠迤西,俗能种羊。凡屠羊,用其皮肉,惟留骨,以初冬未日埋着地中。至春阳季月上未日,为吹笳咒语,有子羊从土中出。凡埋骨一具,可得子羊数只。(元•姚桐寿《乐郊私语》)
(5)西域种羊,或云以皮肉埋地,或云以胫骨,率用初冬季春未日,其详见于《异物志》《剡溪漫笔》诸书……北齐高昂诗:“陇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形诸歌咏,其来久矣。(清•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二十三“羊马”)
文献中丰富的“种羊”记载,说明这个充满神奇色彩的历史传说由来已久,且广为流传。身处北齐的高昂《征行诗》中吟咏的“陇种千口羊”应也是“垄种羊”传说的反映。此诗最早见于宋代文献,《太平广记》卷二百“高昂”条引(北齐)阳松玠《谈薮》:“北齐高昂,字敖曹,胆力过人,姿彩殊异……又有《征行诗》曰:珑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腊(按:“腊”当为“猎”),夜夜迎新妇。”(1504页)(宋)刘敞《南北朝杂记》“高昂”条记载:又有《征行诗》曰:“陇种千口羊,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11页)
元代以前的文献皆作“千口羊”,无歧异。而从明代开始,出现“垄种千口牛”的记载。
(6)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注云见《太平广记》。(明•冯惟讷《古诗纪》卷一百二十高昂《征行诗》)
(7)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明•陆时雍《古诗镜》卷二十八高昂《征行诗》)
冯惟讷《古诗纪》辑录高昂《征行诗》时,后面注云见《太平广记》。而今天我们看到的《太平广记》中的文字是“珑种千口羊”。以上二书极有可能转抄致误。明代周婴已注意到这个问题。
《诗纪》载北齐高昂《征行诗》曰:垄种千口牛,泉连百壶酒。朝朝围山猎,夜夜迎新妇。注云见《太平广记》。解之曰:《太平广记》引《谈薮》此诗作“陇种千口羊”。《诗纪》及《诗所》乃云“千口牛”,误也。(明•周婴《卮林》卷五“种羊”)
“种羊”的传说,渊源有自,且广为人知。而“种牛”之风,文献中却无记载,“垄种千口牛”甚为可疑。
其次,从语法环境看,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中“口”称量“羊”的用例比较常见。
(8)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又赐几杖,待以师傅之礼。(《抱朴子·外篇·逸民》)
(9)十一月,辛未……获生口十万,羊一百一十一万口,牛八万,河西遂平。(《三国志·魏书·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
(10)后与淮南王他讨平吐京叛胡,迁使持节、车骑大将军、统万镇都大将,赐马百匹,羊千口,甚见宠待。(《魏书·河南王曜传》)
(11)太祖班赐功臣,同以使功居多,赐以妻妾及隶户三十,马二匹,羊五十口,加广武将军。(《魏书•安同传》)
魏晋南北朝的三百七十年间,“口”称量“牛”只有2例,且是在“牛马”“牛羊”连用的情况之下。《三国志•魏书•乌丸鲜卑东夷传》:“明年,比能帅部落大人小子代郡乌丸修武卢等三千余骑,驱牛马七万余口交市,遣魏人千余家居上谷。”《魏书·太祖纪》:“获其辎重库藏,马四万余匹,骆驼、氂牛三千余头,牛、羊九万余口。”但需要注意的是,当多种动物并列出现而使用一个量词称量时,往往是笼统而言,并不能精确反映量词与名词间的一一对应关系。如《后汉书·窦融传》:“融等因军出,进击封何,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得牛马羊万头,谷数万斛。”虽然以“头”称量“牛马羊”,但“头”却从不单独称量“马”。而且魏晋南北朝之后,一直到宋元时期,也未发现用“口”称量“牛”的用例,文献中“牛”常用“头”称量,亦可用“只”,如:
(12)故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也,有戎马一匹,牛三头。(《汉书·刑法志》)
(13)昔吾丘寿王一陈宝鼎,何武等徒以歌颂,犹受金帛之赐,兰事虽不谅,义足嘉也。今赐牛一头。(《三国志·魏书·武宣卞皇后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14)奚斤等破越勤倍泥部落于跋那山西,获马五万匹,牛二十万头,徙二万余家于大宁,计口受田。(《魏书·太宗明元帝纪》)
(15)僧便问:古人十八上已解作活计。未审作个什么活计?答曰:两只水牯牛。双角无栏棬。(《古尊宿语录》卷十《汾阳善昭禅师语录》)
(16)况我眼昏头渐白,安能隐几勤校讎。何时提汝归田去,卖马可易数只牛。(《全宋诗》卷六八“王禹偁”)
从魏晋南北朝一直到宋元时期,“口”称量“羊”,不乏其例,而“口”称量“牛”却一直缺乏有效例证的支撑,“千口牛”的用例,让人怀疑。
故而,我们认为“千口牛”实乃“千口羊”之误。诗句“垄种千口羊”既有历史传说的依托,亦符合南北朝时期“口”称量“羊”的语言用例。
田启涛,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汉语词汇史及道教文献语言研究。在《中国语文》《语言研究》《敦煌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2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项、全国高校古籍整理项目2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