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是一名“重听人”。当我开始学习手语时，我以为所谓手语，就是“一字一手势”。比如说“公共汽车”，我就会先指拼“公”，然后“共”，再打“气”，最后“车”。直到有天和一个朋友交谈，她说，“你直接说‘车’不完了吗。D手形就是公车；CH手形就是小轿车。‘公、共、气（汽）、车’看着累。”我顿时觉得像柯南被闪电劈中，哎，你说的有道理。

后来学习手语的时间长了，我逐渐了解到“手势汉语”和“自然手语”，以及它们之间的区别。由于我是先学习说话、再学习手语，再加上总是被聋校老师要求手口并用，我的手语总摆脱不了手势汉语的影子。但是我心里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然手语，有着我无法描述的语法结构和语言逻辑，并且是十分生动、简洁的。

再后来，我开始学习美国手语。我了解到，美国手语也有着类似的划分。比较常见的有以下三种：

American Sign Language (ASL): 美国手语，是一门可视化语言，类似于我们的中国手语。它是在美国使用率最高、最为广泛的手语，是美国聋人沟通的主要语言。它有着与英语截然不同的语法结构。因此，专业美国手语-英语翻译人员往往需要经历严苛的训练。

Signing Exact English (SEE): 完全按照英文语法，一字一手势。类似于我们的手势汉语。

Pidgin Signed English (PSE): Pidgin的意思是，两种或者多种语言结合在一起，慢慢衍生发展而来的语言。(Hunter, 2012) 顾名思义，PSE可以被形容为是英语和美国手语的结合体。它相当于我们的通用手语。

除了这三种以外，还有盲聋人使用的PT (Pro-Tactile)，等等。我们以后有机会再慢慢介绍。

查资料的同时，我不禁思考：中文与英语是两门完全不同的语言，然而中国的手语划分和美国的手语划分居然有着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那么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手语，是不是也都小异而大同呢？果然，已经有学者通过调查等等研究方式，发现在世界上大部分的国家，手语都可以被划分为以下三个大类：

Deaf sign languages: 聋人主要使用的手语。它们往往有自己的语法系统。

Auxiliary sign languages: 辅助型手语，一般是手势汉语和自然手语的结合。使用者往往以口语为主，打一些简单的手势帮助理解。

Signed modes of spoken languages (manually coded languages): “一字一手势”的手语，其语法结构与口语语言的语法结构完全相同。(Parfitt, 2020) 

其实在我看来，这三个大类，本质上可以说是两类：一类是自然手语：聋人们有交流的需求，于是肢体动作和视觉成为了沟通的媒介，慢慢形成一门语言。它与聋人文化、聋人社群一起演化和成长。它的成长主线只有一条：完全基于视觉的语言逻辑。从语言的角度上来说，它的词汇组成、语法结构都基于“怎样容易看懂”和“怎么比划出来方便”这些朴素的思想，所以自然手语往往绘声绘色又简洁精炼。我常常发现，有时候我打手语，一个句子明明很短，翻译却需要说很长时间才能完全表达出我的意思。Christine Sun Kim在她的TED Talk里，用音乐来做比，生动地描述了口语和手语的这一差异：“English is a linear language as if one key is being pressed at a time. However, ASL is more like a chord, all 10 fingers need to come down simultaneously to express a clear concept or idea in ASL. （英语是一门线性的语言。你只能一个一个音符、按照顺序表达出来。美国手语则像和弦，你的每一根手指都能弹出自己的音符，它们可以同时表达多维的信息。）” 

第二类呢，则是人为干预而形成的语言。它常常是以口语为主、或者是口语和自然手语的混合体。它的出现往往有着除了沟通和表达以外的其他目的和意义，比如说，帮助聋人学习书面语。我高中时期，聋校老师一直要求我们手口并用、使用手势汉语，理由是“这样能帮助你们写出通顺的句子”。这类手语完全以口语的语法结构和语言逻辑为基础，本质上是“口语的可视化”。就像是独奏，而不是交响乐；是“给文明以岁月”，而不是“给岁月以文明”。

写到这里，不由得再次感慨起语言的神奇与瑰丽。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介绍手语的划分和类别。然而，尽管我很努力地做到客观公正、不代入自我价值判断，文章写着写着却仍然成为了我内心的抒怀。读过我往期文章的朋友们都知道，我一向是自然手语，包括但不限于中国手语与美国手语的拥趸。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我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我觉得自然手语是优美与精妙的。它基于非常朴素的逻辑，沿着时光的轨迹流淌，却奏出立体而生动的交响。它不仅仅是聋人用以沟通、维持日常生活的语言，更是我们通往广阔宇宙、无限风光的桥梁。

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位数学教授曾经跟我说“I see God in math （我在数学里看见了神明）”。他告诉我，爱因斯坦在逝世前，曾经给友人写过几封信。在信里，他说，世人普遍讨论着两种神明。第一种是人的神明，是我们去寺庙和教堂拜访的神明。我们做了坏事会被惩罚；我们做了好事会得到奖赏；我们祈祷就会被原谅。爱因斯坦不信这一类的神。他不相信是这一类的神创造了这个奇伟瑰怪的世界。第二种神，他称之为“斯宾诺莎的神”(the God of Spinoza)。宇宙是这样的无尽且非凡、朴素而优雅，每一件事物里都蕴含着潜在的自然逻辑，严丝合缝、精妙无双。他相信是因为冥冥之中有伟大神明的创造。否则，宇宙完全可以是丑陋、随机和混乱的。老师说，我在数学里，看见了爱因斯坦的第二种神明。 

我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并常常想起它。是这位老师教会我如何去欣赏这浩繁世界里，那些简洁而美丽的事物。我想，我在自然手语里，也曾经见过爱因斯坦的第二种神明。

感谢您的阅读。

参考资料

Aldersson, Russell R; McEntee-Atalianis, Lisa J (2007), A Lexical Comparison of Icelandic Sign Language and Danish Sign Language, Studies in Applied Linguistics, Birkbeck. 

Ciupek-Reed, Julia (2012), Participatory methods in sociolinguistic sign language survey: A case study in El Salvador (PDF) (MA thesis), University of North Dakota.

Hunter, E. (2012, May 16). Sign Languages - ASL, SEE, PSE, Cued Speech. Sign Language Interpreters - ASL Interpreters. https://signlanguageco.com/sign-languages-asl-see-pse-cued-speech/. 

Kim, C. S. (n.d.). The enchanting music of sign language. TED. https://www.ted.com/talks/christine_sun_kim_the_enchanting_music_of_sign_language?language=en. 

Parfitt, E. (2020, October 27). 10 easy methods to learn sign language (with tips!). Hearing Like Me. https://www.hearinglikeme.com/how-to-learn-sign-language/. 

Parkhurst, Stephen; Parkhurst, Dianne (1998), "Introduction to Sign Language survey", Notes on Sociolinguistics, 3: 215–42.

Woodward, James (1991), "The relationship of sign language varieties in India, Pakistan, and Nepal", Sign Language Studies, 78: 15–22.